掌門人

從手稿回首音樂之路

音樂之路

  1. 掌門人
    去年回台北老家正大興土木,整理舊物時無意中找到以前學習音樂時的手稿。我不太善於整理東西,總常一陣子將覺得沒啥用的東西丟棄,從日記、美工、繪畫到音樂手稿等都不見蹤影。想想也很感謝母親,我不斷往前看,將過往丟棄;而她卻一邊拾起。但就創作物而言,也僅留下一個皮革雕刻和一個刻的大理石印章。

    找到的音樂手稿是我大約 4-5 歲時,家母帶我到台北學鋼琴時留下的。我的音樂啟蒙算早,但實際上卻不是很好的經驗,後來學鋼琴也就中斷了。總總原因有些複雜,說來真是話長。孔子說 "因材施教" 真是有道理.......。


    - 老師教授全音符,要我畫幾個出來瞧瞧 (打勾應該是老師弄的)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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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- 我偷偷在同一面背後用全音符的樣子亂畫的圖。奇怪的是還記得當時惡搞的感覺.....想要弄出多采多姿的畫面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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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回首看到年幼時寫的音符,倒是挺有感觸。小時候我本來以為有一天會成為科學家或藝術家,分別滿足了我的好奇心與創作慾;也等於理性與感性的兩面。一直到高中時,還在徘徊應該選擇什麼。不過最後我卻走上了音樂之路,最終也成為作曲家。我常半開玩笑說,作曲家其實是披著詩人外衣的邏輯大師:大抵說明作曲所需的一體兩面。

    事實上在成長過程中,不論科學或是藝術都很吸引我,不過只有音樂深得我心:它是一種語彙,可以是普世皆通,卻也可以是極其個人;它是一種藝術,卻是純然的抽象;它可以成就作品,卻不像其他的具象物終將毀滅 (註一)。然最重要的也是,在極具數學性、理性的內裡下,它依然可以觸動人心。數字的邏輯與理性規範是美的,不論在簡單的乘法表、黃金律、方程式等都可以看到令人讚嘆的美感,但它們終究像幾何遊戲一樣,美則美矣,卻不可能觸動最內裡的情感。音樂則不然,創作音樂同時需要理性、感性與想像力,並且用最直接、又簡單的方式觸及人類最深處的靈魂。

    我在美國接受還算不錯的音樂教育,從活潑的 Berklee、學術嚴謹的猶太大學 Brandeis University,到傳統古典音樂院的 Boston University 都是很好的經驗。從大學到研究所前兩年裡,重點在於學習音樂的技法,諸如對位、和聲、樂器學、現代作曲等;博士班的主要功課則在於音樂學和私底下的創作 (我念博士時,因故等於沒有上過作曲課),後者音樂學一開始我不是很在乎,但卻有很大的助益,特別對於理解音樂風格的演化等。後來我在城邦的雜誌上連載兩年的音樂專欄,裡面說明到作曲家與時代的觀點等,主要就是來自那時候下的工夫。

    學音樂是一件很有趣的事,因為它不但永無止境,自己的藝術觀點也會不斷改變。前面說到大學到研究所前兩年裡的重點在於技法的研習。我記得高中時候,聆聽巴哈的小提琴奏鳴曲、或者12 平均律上冊的許多賦格 (特別是最後一闕 B 小調),他那種袖裡乾坤、搬弄音符至渾然天成的無匹技巧總是令人為之神往。直到今日,我可能比起當時更理解音樂一點,但再次聽到相同的音樂時,那種感覺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。他的音樂主題如此單純,卻擁有足夠的素材能給予展開;每一道旋律是如此簡明,組織起來卻變幻無方。即使是最安靜、最簡單的節奏,在巧妙的半音變化、張力收縮之下,總是能抓住你的注意力 (只可惜人們普遍對和聲進行的張力和半音方向的敏感度比較弱,較難以聽出這類音量變化不大的作品中刺激之處,巴哈作品的普遍性因此不如後來的古典樂派與浪漫樂派作品)。

    離開 Brandeis 後,我的音樂方向、風格日趨成熟,技法也慢慢變得不重要了。我體會到一件不太容易說明的事......勉強可以說徹底的 "放空"。不過這也不真的是像 "見山不是山",而是有點指在創作的過程中,技巧是用不自明的方式存在。這個體會在我創作受道家思想影響的音樂裡慢慢有些體悟。不過那也只是藝術成長經驗的一種過程,最終是要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。無論如何,我覺得音樂真是好玩的事。只要專注、持續的體會與創作,總有新的發現。而這發現可以是音樂上的,也可以是更巨觀的。

    我曾受邀到 Berklee 等校講習,今年夏天在台北也有一場講座。不論是國內或國外的學生都有一個類似的問題,那就是如何選擇音樂這條路,或者如何成為 artist (藝術家)。我當時的回答是:「職業的種類是可以選擇的,是否是 artist 卻無法選擇,因為 artist 是與生俱來的,它是 "某種少數人" 最根本的身份」。

    是的,如果你熱愛音樂、藝術,又剛好一直都覺得 "有話要說",很自然的會走上這條路 (我不願意用 "不歸路" 這個字眼)........至少我自己的經驗是如此的。當然,我當時也有所謂的 "選擇",但那只是一個有話要說的人選擇一個自己最理想的語彙形式而已。藝術固然分很多類 (一般粗分八大類),藝術家有好有壞、天分高低的差別,但 "有話要說" 的感覺終究是相同的。許多藝術家最後不斷反覆相同的風格 (註二),或甚至說相同的 "樣式",但內容卻十分空洞;也有不少作曲家可以單純用技巧擠出一堆音符,無意義地交代掉一首曲子。很大的原因在於他們沒有話要說了,或者該說的也都交代了。即使是風格成熟的藝術家,若沒有話說了,卻未能選擇沈默,那只怕是最糟糕的境地。

    值得一提的是,我年紀很小時就喜歡繪畫、塗鴉。家裡的牆壁、學校的書本都被我畫的到處都是。後來專注於音樂,再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從事兩種專業 (其實勉強算同一種.....)。或許繪畫的過程中理性的成份較少,也或許是有點想將音樂與視覺藝術融合,後來那種想塗鴉的感覺又有點回來。最終我從攝影等方面得到一點補償效果,但目前為止也只當作音樂之外的興趣。最近也打算將使用多年的 laptop 電腦 (PowerBook G4) 做成一件作品。其實在視覺藝術、或者和音樂的融合上我還有許多新的 ideas,甚且也有點躍躍欲試。不過在音樂上還有不少作品等著我完成,所以可能還要等好一陣子 (目前手上的創作計畫至少還要 2- 3 年才能完成)。


    - 我的攝影作品 (20x 30 英吋),贈法藍瓷陳大哥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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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前面說到的我在台北家中找到了一些年幼時學習音樂的稿子,裡面還挺有趣的。有我學習音符的見證,還有唯一留下的幾個五線譜上的音符。最好玩的是我在筆記本背後用全音符塗鴉成一幅畫 (很顯然我當時上課不是特別專心),上面五彩繽紛的色澤過了那麼多年居然還完整保留。看著當年的音符塗鴉,依稀還記得當時的感覺。同樣再對照我少年時代的音樂筆記、大學的創作,以及後來的音樂作品,儘管外觀不同、或者聽起來風格迴異,那種創作中揮灑的熱情和亟欲表達、每每探索音樂極限的可能性,其種種嘗試卻是一樣的。

    回首音樂之路一路走來,大抵是如此的!


    - 五線譜上的習作 (當時年紀太小,所以左上方的中文應該不是我的字)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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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- 為過世的南管音樂家陳焜晉老師於 2007 年 Yaddo 藝術村所譜寫的作品,"漂泊的東方人" 第二樂章之手稿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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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張超然 于 Boston 2007 秋​


    註一:其他的具象物、實體藝術作品不論是一幅畫作、甚至巨大如金字塔等,它們的命運都一樣,終將毀滅。但音樂由於是音符的記錄,其承載物可以不斷改變、被複製,是以保存相對容易。理論上現在的數位影像作品、音樂錄音等也有類似的可能。

    不過嚴格說,音樂也不是永遠的。其 "永遠" 的意義也僅止於.......如果人類還存在的話。


    註二:風格意味著使用相同的技法或類似的主題。藝術家有自身的風格當然是件好事,但這裡指的是當風格流於形式,缺乏實質內涵的困境。